兩種花語 :
《小王子》和〈拈花微笑〉
春季學期一開始,學校出現人事的緊張狀況,部分原因是大家都太執著自己臉上所戴上的社會面具。面具戴久了,最終付出的代價是:忘了我是誰!《楞嚴經》裡,有個叫做演若達多的人,一天清晨起身照鏡,看到鏡中的臉,感到無比歡喜。然而,當他離開鏡子後,再也看不到自己的顏面,就以為自己的頭不見了,於是開始發狂,四處尋頭。錯將鏡子中之像或社會面具執持為己,在佛經裡,叫做「認賊作父」。
「認識自己」(know thyself)這一句話,是希臘德爾菲的阿波羅神廟門楣上方銘刻的第一句箴言。對哲學家蘇格拉底來說,「認識自己,方能認識人生」;對禪門之人來說,禪修的目的在於生死解脫。生死解脫的前提是「認識自己」,也就是認識到自己「未生前的本來面目」。本期我以《小王子》和<拈花微笑>公案這兩個文本來探索「認識自己」的這個主題,來勾勒一個世間法和超世間法互補、接續的公案學程。
小王子:聖-修伯里的內在小孩
《小王子》講述的是敘述者飛行員墜機於撒哈拉沙漠,遇到了來自外太空的小王子的故事。這是法國作家兼飛行員安托萬·迪·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1900-1944)於去世的前一年寫的作品。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參加抗德戰役和反納粹地下組織,聖-修伯里親身見證到人類的集體自私與瘋狂。從這樣的脈絡下來看,《小王子》不是一部單純的兒童文學;它也是一部虛構性的生命書寫,在文明崩塌下的絕望中尋找自我。這本書獻給忘記自己曾經是兒童的成人。從天而降墜機的沙漠場景不僅指涉戰爭的背景;墜機與沙漠的意象也象徵作者精神上的徬徨和迷惑。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兩個屬於天空的人,小王子和飛行員(為聖-修伯里本人的「文學另我」或literary alter ego)不約而同地從天而降,落在無人的沙漠裡。小王子嚷著飛行員畫一隻羊。繪畫天份被壓抑下來的他,拗不過小王子的請求,努力地畫出令小王子滿意的羊:一個箱子。天真的小王子,是唯一能夠看到這隻看不見的羊,也是能夠識別初敘事者孩童時期所畫的蟒蛇裡有一隻大象的人!
小王子是憂鬱的。在他的小行星上,有朵他心愛的花,每天給她無微不至地呵護。但,這是一朵驕傲的玫瑰花。小王子無法忍受她的缺點,決定離開她,自我放逐到別的星球。在不同的行星裡,小王子遇到很多人,帶著各式各樣的人格和社會面具:愛發號施令的國王、喜歡被人崇拜的人,還有只會算帳的紅臉先生。這些人只在乎他們自己和自己的社會面具,對身邊的人事物毫不關心。拿紅臉先生來說吧,小王子說,紅臉先生,「除了算帳以外,從來沒聞過一朵花,從沒看過一顆星星,其他什麽也沒有做過,什麽人也沒有喜歡過。」小王子接著說,「紅臉先生總是說, 我有正經事,我是個嚴肅的人!」擔心飛機修復的進度的敘事者,心不在焉地敷衍小王子正在訴說的羊與玫瑰之間的戰爭這等重大的事。「你們大人只關心你們所謂的正經事!」他生氣地說,「如果我認識一朵世間唯一的花,只有我的星球上有它,別的地方都不存在,而一隻小羊糊裡糊塗就這樣把它一下子毀掉了,這難道不重要?」小王子激動地哭了。淚水,總是來自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一個未知的地方,飛行員這麼寫著,「淚水的世界是多麼神秘啊!」
玫瑰花的啟示
對小王子這樣的外星人來說,地球是個奇怪的星球。居民缺乏想像力,只會不斷重複別人的話,像懸崖裡的回音。他們大量種殖的的一模一樣規格化玫瑰花,一點生命氣息也沒有。不是這樣嗎?我們當今的工業消費社會,抹煞了萬事萬物的生命氣息。以花來說,被我們貼上「愛情」標籤的玫瑰,已被我們物化,轉變成待售的商品。大量複製的廉價的玫瑰花,被化約成「愛情符碼」,象徵當前速食可拋的愛情。當情人節來臨之際,去刺的玫瑰花,緊緊地包裹在塑膠袋裡,然後在公式化的愛情儀式結束後,就被丟棄到垃圾掩埋場裡,如果不是拋棄到外太空的話!情人眼中只看見他們自己,沒有看見象徵愛情背後的玫瑰花的生命氣息。我們甚至會去嘲笑一個為玫瑰花物殤落淚的男孩。
其實,小王子的玫瑰花打了個誑語。一顆來自宇宙的小種子,她虛榮地告訴小王子,她是世界上唯一的玫瑰花。(這顆自以為是的小種子,搞不好還是被我們丟到外太空的太空垃圾!)深信不疑的小王子,當他在人類單一栽培(monoculture)的玫瑰園裡,看到5千朵跟他心愛的花長得一模一樣的時候,小王子這才知道她撒謊了,原來她根本就不是什麼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花!
其實,不能怪玫瑰花說謊,因為只要有「我是什麼」的想法,都無法逃離一個帶有獨一無二的「我相」想像。連小王子也不例外。如果他的玫瑰花不是一朵「獨一無二的玫瑰花」,那麼,他也就不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王子」!就在這個「獨一無二」的幻相破滅時,小王子難過極了,躲在草叢裡哭泣。這時,「搗蛋者」狐狸出現了。他告訴小王子另一種有別於自我中心出發的「獨一無二」的意義:「一個生物,哪怕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生物,如果它馴養了你,或者說『你被他馴養了』,它在你的眼裏就是獨一無二的了。」
狐狸的「馴化」之愛與「獨一無二」
這裡的獨一無二,指的不是數量上的稀罕,或者是事物本身的獨特性。而是:當我們與自己毫不關心的東西做了情感上的連結,一種關係式的「獨一無二」的價值就產生了。在此情感連結中,我們為它所付出的努力,包括欣賞、照顧、全然接受,並且擔責,形塑出一個獨一無二的關係。這樣過程,狐狸把它叫做「馴化」。狐狸教導他,只要他曾經「馴化」過這朵玫瑰,為她澆水、擋風,那麼,她對小王子來說,就是獨一無二的。他們也形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情感網路。這就是愛。因為「馴化」,所以小王子必須對她負責。這是來自地球的狐狸給小王子的「野狐禪」!
最後,跨文類的狐狸,曾經出現在<百丈野狐>公案,現在在《小王子》的兒童文學文類裡,扮演起精神導師的角色。它教導小王子認識事物本質的秘密:「只有用自己的心才能看清事物,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真正重要的東西,往往隱藏在文字、概念或任何的世間的定義裡面。而當我們用心去看清事情、認識自己,那個時刻所用的心是無心。看清自己和事物的基礎是無心,而無心時刻是無法複製,或刻意去營造的。這就是禪宗意義上的「獨一無二」。
破顏微笑的一朵花
《無門關》第六則的<拈花微笑>公案是這樣的:「世尊昔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佛陀在靈山會上開示,大梵天王以金色菠蘿花獻佛。 釋迦牟尼佛於是拈花示衆,一言不發。眾人當中,只有迦葉尊者會心一笑。佛陀便將此妙法之眼所得的超越性的真理託付給尊者。
此為禪宗開始的歷史時刻。建立以心印心、教外別傳法脈的傳統的公案。傳遞此妙心實相法門的媒介,不是別的,正是一朵花!花在禪宗史上的重要性,可見一斑。無心看花,讓我們看到事物的本質,也認識到了自己。
尊者凝視花的時刻,體驗到的空性無我的真諦。迦葉尊者在那個當下,他的「我」消失了,花消失了,整個世界都消失了。此時,主客體二元關係暫時消弭,此刻的花不再是注視、愛慕或馴化的對象。可以說,尊者從各種「顏面」裡解脫出來,體會到所有影像和面具的虛妄。這就是迦葉尊者「破顏」和「微笑」的啟示:空性的法喜。
雖說佛法不離世間覺,但我們要覺的東西不在世間裡。這就是出世間法的重要性。如果《小王子》裡關於花的「馴化」開示,是一種二元物我關係道德(relational ethics)和義務,那麼,<拈花微笑>的開示,則是一個建立在空性之上的超越性洞見。以佛法八萬四千種法門的方便說法,是可以兼容這兩種花的啟示的。
文學和禪宗之鏡
如果文學是一面鏡子,那麼,我們同時也看到了人類諸多的自我影像或面具:只會算帳的紅臉先生、愛命令別人的國王、喜歡被人崇拜的人和不斷重複別人的話的人。當我們離開這些影像或面具時,我們就變成了找不到自己的頭的演若達多,不知不覺地陷入瘋狂的泥沼裡。如果說,演若達多故事揭示出不認識自己所導致的瘋狂,那麼,《小王子》則告訴我們,「認識自己」的旅程中,終將面對生命中的失去、悔恨與哀悼。
面對失去與悔恨與哀悼的深淵,文學裡小王子最終選擇了最孤獨的道路。故事以一個隱晦的敘事手法,暗示出小王子的終結。在地球上待了一年以後,小王子再度遇見蛇,他請求蛇將他送離地球。鏡中小王子的結局,反應鏡外的作者聖-修伯里的命運。在出航執行任務時飛機失事,屬於天空的聖-修伯里,沒有選擇跳傘逃生回到地球上。
也許,我們需要一個更包容的禪修學程,視公案修行為像《小王子》這樣的世俗文學的接續,來形成了一個接納世間法和出世間法的療癒網絡。雖然禪修的目的在於明心見性:認識到「本來面目」的那個自己。但是,要親證到那個超世間如實本源的自己,或者說,找到演若達多的頭,大多數人還是必須先從認識鏡子裡的那個自我開始。最後,我們會有一天頓悟到,鏡中投射出來的那個影像不是我們。演若達多的頭,正是明鏡本身。